主婦三味(莉.美篇)

心意柔軟,身得輕安,心生歡喜。

【聲明如下:感謝喜歡,但切勿剽竊原創詩歌文字,違者必究。】

《那些人,那些事……》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以此文紀念那些故去的人,與不復存在的事物。敘述的文字來自我的生活且忠於我的生活,無一虛構。隨筆有點長,也希望我的文筆能打動你。


                《那些人,那些事……》


﹉   这场景似恒古未变。炎夏午后,在临近热闹Z镇的某村,在村口一栋二层小楼投射的浓重阴影下,坐着七八个老妪,手执蒲扇,耷拉着松弛的眼皮,打着盹。炙热白昼,狭窄的水泥村路明晃晃如一条高度曝光的带子向前展开。这个点,鲜有人经过,除了恼人的蝇,没谁会打扰老妪们的百年嗜睡。我的外婆,是那些老妪之一,她坐在一排人之末,佝偻着身子。若不走近,压根瞧不见孩子般弱小的她。每回乡下,我打老远就能瞧见这道特殊的景,毋庸置疑,外婆必在其间。每次,我喊阿奶阿奶,用手将她推醒。于是一整排老妪都醒了,她们费力的抬起过度下垂的眼皮,操起蒲扇摇了摇,对外婆说,“老太婆回去罗,拿孙囡来望侬哉。” 外婆露着祥和的笑,也不和她们答话,搬起她的宝贝竹椅往家的方向慢笃笃走去。我紧跟在她边上,想抢过她手中的椅帮她拿,她不要。


﹉  十来年后,这道特殊的景全消失了。老妪们相继走了,包括我外婆。路口小楼依旧,每个夏季午后投射的影也依旧。只是,在那浓重的影里,再没找不到乘着风凉打着瞌睡的老妪们。或许用不了多久,很难撑到明年的夏,那栋小楼也会消失,连同整个村子都将不复存在。好些年前这块地早高价卖给了开发商,拆迁已是随时的事了。


﹉  当一些场景令人司空见惯时,它们的消失往往是猝不及防的。一个个光圈眩目的夏呀,总是我记忆的热点。在我生活的周边,也曾有一道长久的景,似开天辟地来从未改变。而这道景,掐指算来也已消失了整十年了。十年啊,弹指一挥间。每想起,新鲜如昨日。那时,我早辞职闲赋在家了。除双休日外,我得亲自跑菜场买菜。夏天热,早上七八点外出。家离菜场不远,步行不消十分钟,得经过老小区外的一个红漆剥落的旧亭子。旧亭子有着固定的常客,一帮老头老太喜坐在那里嘎三胡。亭子里有时还会飘出越剧的唱段,有个花白头发矮瘦的老太边唱边走台步,有模有样的。亭子外常年放着两把破躺椅。一把坐着一个五十开外收废品的胖女人,她脚跟旁总少不了两样东西;一杆有着巨大铁秤砣的大秤,几只卷在一起的大蛇皮袋。胖女人是苏北人,总爱穿的花花绿绿的。据她讲全家来上海已二十来年了,上海收废品的钱相当好赚,所以她一收就收了二十来年的废品,挣了不少钱。这些年眼见着上海的房价腾腾的往上飞,她心头一直懊悔早些年咋没想到要在上海买个旧公房。她常用她的胖指头比划着边上老小区的房子对人家说,“这种房子呀那时才三千多一平米啊,才三千多啊,我辣块妈妈滴。”胖女人讲起话来表情夸张,蹙眉,眼忽大忽小,一脸横肉抖动,愤愤的口气还带咬牙切齿。简直能赤裸裸的瞧见她那些纠结的肠子,一根根全悔青了。胖女人又告诉人家,后来用收废品赚的钱给儿子在盐城买了套商品房,给他成了家。“我孙女明年要上幼儿园了,这霞子可乖馁。”说完这句,她郁结的神情立马舒展开来,眉飞色舞的,角色转变之快赛过川剧变脸。这不由让我感叹,女人们啊是天生的戏精!


﹉  另一把躺椅的主人是个六十开外干瘪的上海老头。那老头常一身格子短睡衣裤装扮。上衣敞着,从不系扣,好让脖子里那根黄灿灿的土豪金链子一览无余。他烟抽得凶,牙黄,夹烟的手指也熏得腊黄腊黄的,但无名指上一枚沉甸甸硕大的宝石戒指和他的金链子一样奪人眼目。老头地道的在躺椅旁放了一只方凳和一个塑料热水瓶。方凳上摆有一把紫砂壶和一台老式双喇叭录音机。录音机每天放的全是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当然,这些都算不了啥亮点,真正的亮点在一条狗身上。那是条毛色浅黄的狗,体型不大,也看不出是啥品种,该是与土狗杂交的,身上有好几处斑秃。那是老头的狗,它一丝不苟的站在老头边上,和主人一起像赌场两个看场子的。“阿妹侬勿要小看特只狗,伊可是打遍XX无对手噢。”有回亭子边常年设摊的卖菜人和我说。这个卖菜的也是上海人,我私下叫他眼镜,因为他是戴眼镜的。有时周末和老公一块去买菜,见眼镜的菜新鲜,我就对老公说,就在眼镜那里买点么算了,眼镜的菜比菜场便宜。“哦,是吗?不会吧,这狗并不结实啊。我看它在这里好些年了,还真没留意它的厉害劲呢。”我很诧异的说。“侬勿要勿相信,侬下趟自己去看看,大狗小狗都被它打着跑。蛮有意思格,阿妹侬下趟自己去看看。”听了眼镜的话我哈哈笑了,心想这秃毛狗还能厉害到哪里去?“咦,现在外面不是早不允许摆摊了吗,你咋一直可以呢?”我随口问眼镜。他叹了口气,“阿妹啊我都六十岁了,没退休工资,女儿么才刚读大一。里委照顾我,给我弄只摊头卖卖菜,赚点小钞票。”“那你咋没退休工资呢?”我这人总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眼镜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微垂着头压低了声音,“我年纪青格辰光原来在五四农场做的,后来打群架进局子关了好几年,出来连工作都没得做了。”


﹉  自打眼镜跟我讲起那条秃狗打遍XX无对手,每次经过亭子我就多加留意起来。没其它狗出现时,那狗就乖乖的不是趴就是站在老头的躺椅旁。一有其它狗进入它的视线,它立马起身,还抖了抖毛,以挑衅的姿态窜到其它狗面前,昂头狂吠。接着,它会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的围着那条狗,像个老练的职业拳击手,在出拳前先要试探性的虚晃几招。在把其它狗弄得晕头转向时,它又会突然来几个扫堂腿,直把那些狗一个个吓得往主人身后躲,硬拖着主人离开这是非之地。看来打败XX无对手,并非浪得虚名啊。看到精彩一幕时,我会拿起手机给那条狗拍上一张。老头见我拍他的狗,甚得意,他用戴着硕大宝石戒的手端起紫砂壶呷起茶,嘴里咿咿呀呀哼唱起了录音机里正放的靡靡之音,“路边的野花呀,你不要采,不呀不要采,啊不采白不采……”


﹉  没多久,因左膝盖半月板损伤,我动了个手术,在家呆了一个半月,再外出时已是初秋时节了。去买菜的路上,亭子里依旧热闹,嘎三胡的老头老太不少。亭子外的两把破躺椅也没闲着,坐的还是那两人。只是,我并没见到那条秃狗,连着好几天都没见到。我注意到那老头,秃狗的主人神情落寞,他整个身子瘫在破躺椅上,漠然地看着过往的人。“我的狗死了。”有天我路过时他突然对我说,声音听着很沮丧。“啊?狗死啦?可前段时间我看它还是活蹦乱跳的呀。”我呆若木鸡。“侬好久没出来买菜了吧,所以侬不晓得。我的狗是死了,病死掉了。”老头接着说,“我晓得侬也喜欢我那只狗,侬还特地给它拍过好几张照的。”我心头一紧,不禁也难过起来。我这人啊,总是见不得听不得令我伤感的事。

﹉  第二年春末,街道派人把旧亭子粉刷一新,重刷了红漆还挂了几个俗气的红灯笼。这崭新的亭,却怎么都让我瞧着不舒服。那种红漆,红得娇艳,有一股子风尘味。也红的诡异,像极了殡仪馆死人的红棺木。只是亭子无论是新是旧,都是个热闹的所在。从国际国内大事到家长里短鸡毛蒜皮,老头老太们个个精力旺盛,总不缺聊资。而亭外的两把破躺椅却不见了,收废品的苏北胖女人和干瘪的上海老头不知跑哪里去了。亭边摆摊卖小菜的眼镜连人带摊头也无影无踪。他们曾是属于这里的一道长久风景。亭子之内,依旧热闹。亭子之外,照旧人来人往。而那几个人,似乎从未存在过。

﹉  那年夏天,有回去菜场的路上我偶遇了眼镜,确切的说是眼镜先瞧见我,和我打的招呼。“买菜去啊阿妹。”“是啊。”我回答。眼镜穿戴和几年前一样,一顶卡其色军帽,老头衫和中裤。他肤白,个挺高的,卖相不错,年轻时该是个帅哥。“你不摆摊啦?是不是街道也不允许了?”我问。“不是不是,这倒不是。”眼镜连连摆手。“里委是蛮照顾我的,是我自己身体不好,去年冬天一天夜道我心脏病发作差点翘辫子哦,老太婆马上打120送我到医院去抢救。”“啊,这么严重啊,你有心脏病啊。”“是啊,都是年纪青格辰光香烟老酒吃出来的。老太婆和女儿吓死特了,勿让我干了。”眼镜讲起话来气定神闲,根本不像一个经历过鬼门关的人。我倒是替他捏了一把汗,“你是别干了,还干啥。你女儿过两年大学一毕业就可以工作了呢。你生的是女儿不是儿子,是招商银行,没啥压力。”我安慰他。又突然想到眼镜该知道两把破躺椅主人的去处,便脱口而出问,“你另外两个老搭档呢?喏,就是收废品的和另一个老头。”“哦,伊拉啊。收废品的回苏北老家带孙女去了。伊媳妇上班去了,伊孙女读书没人接送,所以伊得回去。老徐么我也勿晓得,特只老家伙我交关辰光没碰着了。伊只狗去年死特了,伊拉老太婆十几年前头早死特了。”眼镜叹了口气。和眼镜道别后,我心头五味杂陈。从双脚跨进菜场买菜到拎着菜回家,一人木木然的提不起一丁点精神,一屁股在沙发上傻坐了良久。在上海三十八九度的高温天,我竟不觉一丝酷热。

﹉  人生中的一个个夏天,白昼漫长,烈日与阴影始终缠绕。村口的老妪。外婆的竹椅。外婆生命的最后一年是在敬老院呆的,那时她已得了老年痴呆。之前她总和村里人说我父亲不给她饭吃,村里人见她可怜会盛碗饭让她上桌一起吃,而事实上外婆的确是吃过了的。外婆抽烟也凶,父亲为她好就不给外婆钱,因为外婆一有钱就去对面小店买烟。白天抽晚上也抽,把床单烫了好几个洞。有回半夜差点烧起来,睡在二楼的后妈被烟呛到了,赶到外婆房间一看,明火都出来了。手头没钱的外婆买不了烟后,她竟去偷小店的烟。父亲替她还了好几次偷烟的钱。我知道外婆抽烟凶最大原因是她太想念我早死的妈了。虽然,我妈并非外婆的亲生女儿。在我继母进门后,外婆曾无数次在我面前難過的念叨,“多多呀,你妈没福气,这么早就死掉了,死掉了给特只女宁来享福了。”外婆也常对村里人这么说。此话传到我后妈耳里,那女人面上不说心里却把外婆恨得牙根痒痒,巴不得她早日归天。外婆最终去了敬老院,父亲本是不愿把她送那里的,怕村里人说闲话,背上不孝之名。且外婆自己也不肯去。但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了,外婆还是去了那兒。敬老院里有椅子,可去的时候外婆执拗的要将那把竹椅带着去。后妈说就让她带吧,她自个买的,十块钱的东西又不值钱。于是竹椅跟着外婆去了敬老院。于是隔年夏天的某日,外婆午饭后洗碗时突然倒地,再也没有醒来。外婆死了,也于是,那把她心爱的竹椅一并烧给了她。


﹉  记忆里啊总有那些人,那些事,在光与影中晃来晃去。各种人物场景在我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切换。村口的老妪,百年的嗜睡。外婆,竹椅。菜场边上的红亭子,亭子外的两把破躺椅。穿着花花绿绿的苏北胖女人。干瘪的上海老头,他脖子里的粗金链子和无名指上硕大的宝石戒仍在我记忆里闪着耀眼夺目的光。双喇叭的录音机,绵绵不断的放着靡靡之音。他的狗在看场子,那只打遍XX无对手的秃毛狗。眼镜在卖菜!

                                          

 【寫於  2019年4月28日 ,2020年4月4日略做修改】


                            主婦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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